3、

唐淩雲和葉展這邊剛把身世任務聊出些眉目，練九龍已經驅車趕到開封府衙。在守衛處報備是做鬼市任務後，有專門的引路人帶著小隊進入府衙，見到身穿公服、頭戴官帽、端坐於公案之後的歐陽修。

三人一狐一鬼站在他面前，他的神情不像唐淩雲上次見他那樣溫和，整張臉泛著嚴肅。

不等小隊提問，他當先朗聲開口道：“前幾日我去鬼市夜游，碰到一群古董商販，說他們囤有許多漢代好玉，或是翡翠，主動邀我去附近詳看。到得一處破落宅子，仆從擔心有詐，便讓那幾個販子將玉器拿到宅外細看，販子口中說好。未料他們一進宅內，再沒出來過，仆從進去查看，言稱裏面有鬼，倉惶跑了出來。

“隔日我派仆從再去查看，究竟是何蹊蹺，仆從來報，那破落宅子只有個院門，裏頭竟是幾座孤墳。

“本官因此受了驚，連做幾日噩夢，堂下幾位年輕人，你們說，他們是人是鬼？”

歐陽修這段說法顯然是任務描述，眾人雖是光天化日站在公堂下，但聽他一本正經說完整件事，都不同程度地感到驚悚。

“我後背發涼，汗毛都豎起來了。”練九龍說。

“是座椅在出風。”葉展說。

“……你總能找到各種角度掃興。”練九龍說。

堂上歐陽修顯然並無耐心聽年輕人互相打趣，又道：“事就是這麽樁事，本官已對不少為此前來的人說過，你們時間很緊，競爭對手很多，若無疑問，快些出發吧。”

“我有疑問。”唐淩雲道。

“講。”

“大人最近可有得罪什麽人？”

歐陽修聞言失笑，“你要問這個，恐怕一日之內說不完。”

這時，公堂內進來又一位官員，上前對歐陽修耳語過後，歐陽修起身擺手揮退眾人，很快離開了公堂。

唐淩雲本想再問一些細節，因此只能作罷。

小隊從歐陽修得了任務始末，按唐淩雲規劃的第二條線行進。

鬼市在潘樓東面的十字街，五更開啟。

小隊分兩隊行動，唐淩雲、葉展和練九龍一隊，劉璞和林輝耀一隊，分別上街鋪打聽破落宅子的地址。

大抵因為今天有別的隊伍也在做鬼市任務，小隊很快問到線索，擔心途中遇到危險，五人決定一道前往。

深巷道路狹窄，練九龍不得不將車停在巷外，眾人換作步行。

上回深夜去曹道沖家，幾人已經切身體驗過這款游戲裏的恐怖元素，加上游戲現在是白天，雖然知道要去的地方是座孤墳，大家沒有太過緊張。

尤其是練九龍，全程很興奮，不時揶揄葉展：“要是那裏真有鬼，阿展可就不是孤魂野鬼了，搞不好可以像小狐貍那樣，百鬼之王啥的——”

“九點五十九了。”葉展說。

“什麽五十九？”

系統浮層代替葉展回答了練九龍的疑問：測試時間已到。

氣氛畢竟已經被練九龍烘托到一個高點，這會兒被迫下線，包間眾人都不約而同感到洩勁。

4、

第十二天測試結束，五人仍像昨天一樣一同返校。只是這天，林輝耀、劉璞和練九龍三人在前，唐淩雲和葉展一隊在後。

林輝耀這隊在討論他的身世之謎，有了前不久葉展和唐淩雲對二十題答案的經過，練九龍還在好奇：“你到底怎麽選出來一個這樣的角色？我們是在哪道題走偏的？”

葉展和唐淩雲在聊兩人互相牽扯的身世任務。

“根據張康的說法，游戲內陣營之間有對抗，按市面上其他的戰爭策略游戲，陣營對抗，通常以一方勢力消滅其他所有勢力為勝。”葉展耐心給唐淩雲做科普，“假如小狐貍可以影響游戲最終結局，我能想到的方式，就是它的單體技能可以對抗一方勢力。”

“你是說靈力？”

“嗯。”

“一只狐貍可以打一個陣營，會不會太浮誇了？”

“非常浮誇。”

“有沒有別的可能？”

葉展沈靜片刻，道：“這個游戲的很多設計都不太講套路，我能想到的，只是基於我的游戲經驗。別的可能，或許只有歷史通可以提供思路。”

“我們要上哪兒找歷史通？”唐淩雲道，“如果是學術相關問題，倒是可以請教我們系的教授，只是游戲……”

“我說的歷史通是你。”在她停頓的空當，葉展說。

“……”

唐淩雲完全沒想到有朝一日葉展會用“歷史通”這種明顯的褒義詞來形容她，一時不知道怎麽接話，恰巧這時劉璞想到一個細節，轉過頭來問她：“淩雲，歐陽修現在官職是開封府尹？”

“對。”

“歐陽修是不是挺後期才當的這個職位？”

“沒記錯的話，應該至少是嘉祐年的事了。”唐淩雲道，“你想到什麽？”

劉璞搖搖頭，“還不是很確定，得回去查資料。”

男女生照常在寢室樓岔路口分道揚鑣。

關於歐陽修的鬼市任務，唐淩雲聽劉璞提了個線頭，沒聽到全線，回寢室的一路都在問她想到什麽。

劉璞很少見唐淩雲這毫不淡定的一面，心下好笑，為了看久一點，硬生生把懸念留到了寢室內，直到打開電腦，在網上查到可以佐證自己猜想的資料。

“看這裏，”劉璞指著屏幕上文字，“‘知嘉祐二年貢舉。時士子尚為險怪奇澀之文,號‘太學體’。修痛排抑之,凡如是者輒黜。畢事，向之囂薄者伺修出，聚噪於馬首，街邏不能制。”

唐淩雲靜靜看著那行字，想到劉璞問她歐陽修任開封府尹年限的問題，道：“你想說，歐陽修遇鬼，跟這件事有關？”

劉璞點頭，接著又查了古文運動相關。

唐淩雲倚靠在她書桌前，邊跟隨她查閱的進程邊說：“按時期來說，這段時間確實是他主考禮部，糾正考場文風的階段。”

“我就記得以前我們歷史老師講唐宋八大家，說宋代的歐陽修推崇唐代的韓愈，他主考禮部的時候，力主改變文風，好多學生因此落榜，不忿，跑去街上堵他，罵他。”劉璞道，“我對這件事印象很深，一來覺得宋朝士人風氣很開放，二來沒想到歐陽修這樣的一代文人還會被堵著罵。”

“所以你不相信是真的有鬼。”

“我一點也不信。”劉璞道。

5、

對於游戲裏的各種任務，歷史系兩位女生習慣於去真實的歷史中尋找答案，葉展傾向於往現實解決。

因為參加過未來宇宙賽頒獎，葉展認識了許多程序設計領域的前輩，加入了一個嚴格限制成員的私密聊天群。這兩天，群裏熱聊話題是《大宋 Online》的游戲底層邏輯。

其中，聊得最多的是智能 AI。

當今時代，AI 早已不是新鮮概念，但凰圖可能是率先把技術用於歷史類游戲的公司，使歷史人物具備能自主和現實人類交流的智能屬性。

當然，這些都只是群內程序設計師們的猜想，他們並不確定凰圖是否在游戲內置入了 AI 芯片，這些 AI 的智能程度又是否一致，如果不一致，又是通過哪種技術手段實現的量產。

連續幾天默默圍觀討論，葉展鎖定了一位群內 ID 叫“智叟”的程序架構師，他經常在群裏糾正其他人對《大宋 Online》的認知，又巧妙地避開洩露任何游戲玩法，葉展懷疑他是游戲玩家。

這天晚上，葉展主動添加對方好友。發送好友申請時，他簡單附了自我介紹，智叟很快驗證通過。

和智叟成為好友後，兩人先進行了簡單社交。

到差不多的時機，葉展問智叟：您在玩《大宋 Online》？

智叟：怎麽看出來的？

葉展：我也在玩。想請教您一個問題。

智叟：你問。（如問題涉及保密條款，我會有選擇地回答，括號處做免責聲明，請勿將聊天信息外傳）

葉展認真看完括號內文字，明白這是具備法律效用的聲明。他想了想，還是直接發問：您知道游戲裏有黑化 NPC 嗎？

智叟那端沈靜了一會兒，之後他說：知道。不過不太確定究竟是什麽機制產生的黑化 NPC。

葉展：您懷疑是游戲本身的策劃/開發思路？

智叟：不排除這種可能，主要我也是聽說，沒真遇見過。市面上已有的相似玩法，像喪屍、生化武器、傳染病毒之類，黑化的 NPC 會變成攻擊性 Boss。但據說大宋裏的黑化 NPC 具備智能屬性，普通人看不出來他們是否黑化。

葉展猶豫了片刻，道：他們具備智能屬性。

智叟：你見過？

葉展：我隊友遇到過，他們是有選擇地攻擊特定玩家。

智叟：這玩法就高級了。從開發邏輯上來講，要做一套統一疊代的 NPC 系統很正常，如果要做出有個性、有特色，還都具備智能屬性的 NPC，別說一千個，就是一百個都非常難。不僅考驗服務器容量，最考驗的還是開發邏輯，人工智能是感性又抽象的存在，而程序開發，說白了就是一段段代碼，非常理性、非常具體的東西。

葉展：在您看來，有沒有可能游戲裏的 NPC 其實是真人玩家？

智叟：這點我在游戲開測前三天就已經推測過了，不排除這種可能，但截止到目前為止，我個人認為可能性不大。

葉展：為什麽？

智叟：僅就我個人接觸過的 NPC 來看，不管是那種龍套 NPC 還是主線 NPC，前後表現、言行絕不是真人扮演能達到的統一性。此外，一些宋代名人、大政治家 NPC，他們的學識修養，對歷史的熟悉度，極其強大。除非凰圖在開測之前偷偷搞了個表演學習班，讓一千個人天天學宋代史，此外還能兼顧表演。

兩人聊天中有價值的信息至此截止，智叟後來表示，他之所以願意對葉展說這麽多，很大程度是因為葉展參加概念賽做的項目他很喜歡。

在聊天的尾聲，他對葉展說：雖然程序開發是理性產物，但我在學生時代也曾經很感性地認為，用代碼可以創造一個新世界，在那個世界，人和人可以不必考量對方現實身份、地位、階層而放松自如地交往。只是隨著年歲漸長，在社會上摸爬滾打太久，感性沒了，理性尚在，我已經不相信代碼可以創造世界，不過我知道，每一代年輕人都會像我曾經那樣熱血沸騰，在你們身上看到以前的我自己，很觸動。

葉展一向害怕煽情，智叟的情煽得很理性，於是他難得配合地回了句：感謝。

回覆感謝之前，葉展短暫想過要不要加智叟游戲好友，顧慮到社交距離的舒適度，最終作罷。

6、

游戲測試第十三天是周六，自從辭去市區炸雞店的工作，唐淩雲的課餘生活變得很清閑，她把長段的時間花在圖書館，因為只有圖書館還陳列有諸多紙質書籍。

麗大圖書館主要分兩塊區域，一塊是圖書閱覽室，一塊是電子閱覽室。圖書閱覽室不設 Wi-Fi，室內不允許使用任何電子設備。

唐淩雲喜歡待在圖書閱覽室。

為了晚上測試，唐淩雲找了幾本宋史相關的書籍，在接近滿座的閱覽室找到一個夾縫中的空位落座。

來圖書館之前，唐淩雲特地去食堂買了個漢堡，打算中午就在圖書館解決午餐，傍晚直接去橡皮。

沈浸於書的世界，唐淩雲沒有註意到現實。這一天，麗城從下午三點開始下雨，起初還是蒙蒙細雨，到傍晚，雨忽然下大了。

六點多，唐淩雲饑腸轆轆地走出閱覽室，透過走廊上的落地窗，她看到天在下雨，這才遲鈍地想起自己出門並沒帶雨傘。

圖書館一樓大廳有雨傘租借，唐淩雲乘電梯下樓，趕到雨傘租借區，毫不意外地發現傘已經被借完了。

唐淩雲不是喜歡麻煩別人的人，她走到大廳外，擡頭看著天色，心裏估算著時間，現在淋雨跑回寢室，換身衣服再趕去橡皮是否來得及。

葉展此時正站在唐淩雲身後兩步遠的地方，看她這副望天的架勢，已然猜到她在做什麽打算。

他覺得自己是時候出現了，顧不上是不是會讓對方懷疑什麽。

然而還沒等他走過去，唐淩雲已經要蓄力往外跑，葉展不得不兩步變作一步，在她狂奔之前拉住她的胳膊。

“我有傘。”他說。

唐淩雲嚇了好一大跳，認出來人是葉展後，仍花了一段時間平覆這意料之外的驚嚇。

葉展打開手上黑傘，傘面不大，勉強夠兩人共用。

他等了唐淩雲一會兒，直到她站進傘下，他才邁步前行，同她一起走入雨中。

“你怎麽也在圖書館？”唐淩雲好奇道。

“查點資料。”

“查宋史？”

“不是。”

“道教？”

葉展直接給出答案：“人工智能相關。”

“哦。”

一段沈默。

短短幾分鐘時間，唐淩雲覺得尤為漫長，過去十八年，她從未有過和男生共撐一把傘的經歷，也由於葉展這個人對她來說有些特別，她實在很別扭。

唐淩雲不知道的是，葉展和她有相同的別扭感受，他甚至一度後悔向她發出一起撐傘的邀請。因他全程很忙亂，一來要兼顧對方的步速，以保持一致；二是傘面的傾斜度，雖然兩個人都有一部分身體暴露在外，他還是希望對方少淋些雨；三是兩人身體接觸的部分，畢竟擠在一把傘下，距離近似於無。幾次三番的胳膊碰撞，明明很輕的力度，葉展卻感到一絲慌亂。

太親近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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